往事难忘……
主持人/ 斜阳不暮  2018年第09期第82页  2018-08-20

  连日的暑热令人着实难耐,但本期主持人想要说的当然不是天气,而是一宗有关“过去”和“今天”的“故事”。这“故事”是主持人在火车包厢里,听一看上去很是沮丧的同车人口述的……
  我是天津人,今年六十五周岁。按我们天津人的习惯,有六十六“吃”闺女(给买的)“一刀肉”的习俗。当然这个“六十六”说的是虚岁。虽然不知道北方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这个风俗,反正我们是在过生日的时候,凡是有闺女的,闺女要“表示”一下。当然那是物资匮乏的时代,如今就是闺女出资摆个宴席,请请亲朋好友或者“家搭子”吃顿饭,喝喝酒就“到位”了。我说这么多是嘛意思呢?是因为我过生日引来的烦恼。
  我下乡五年回来先在运输场当装卸,后来当调度,再后来并入了国企物流公司当个中层直到退休。同样退休的老伴儿属马,比我小两岁,在幼儿园当了大半辈子老师。我们就一个闺女,今年三十二岁。也算“子承父业”,从天津大学毕业后先在一家空港物流公司做了四年,后来辞职自己干,做得也算风生水起。您要掐指一算,准笑话我们,没错,下乡知青除了在当地找对象结婚的,都是晚婚晚育,那个时代都这样,不瞒您说,还有比我们晚的呢。
  一说下乡您肯定明白,我是六八届的。我们那叫“初中一年级毕业生”,实际上也就是小学六年级的水平,比六九届强点儿有限。那会儿讲“出身”,是“工人”、“贫农”啊,像现在个体做小买卖的,就是“独立劳动者”,简称“独劳”。当然,“资本家”、“地主”……都有。我爸虽然当年在银行工作,本来可以按“职员”算“成份”。可那时候定成份据说是按解放前三年后三年,因我爸解放后为生活开过缝纫作坊,雇过仨“伙计”,我的家庭出身就成了“小业主”。当年您是不知道,在学校里填写“出身”这一栏儿的时候,那笔迟迟下不去呀,看人家那“工人”,尤其是“革干”出身的同学那骄傲表情,真恨不得不在地球待着了——扯远了啊,不好意思。关键是我说这个跟后边的“心病”有关系!其实当年“小业主”属于“小资产阶级”,还属于“团结对象”呢。这些,年轻人肯定不知道吧?过去的事啦,他们不知道也好。
  您说这日子过得好,老人也长寿。我老父亲去世早,没赶上改革开放的好生活,可我老娘今年八十六啦,眼不聋眼不花,还经常让我们陪着去超市买喜欢的东西,老太太还总想像我们闺女那样,用手机结账。我都不会的东西,老太太竟然也有想法。当然,也就是想想,她那手机我们给弄得是“老年款”,根本不是“智能”的。毕竟岁数大了,好糊弄。不过呢,老太太记忆力好,我那八岁的外孙一来家,她就给念叨“粮票的故事”,烦的我外孙呢,还必须得听老人家说完。老太太记性好,照理说这不是好事嘛,哎,您猜怎么着,麻烦还就出在记性好上了!
  我爸是因我下乡受了点儿刺激,脑溢血去世的。这是老话儿,我们都不怎么提了,可我妈总提。也是岁数大了,说“要不是当年学生们动员你这个独生子下乡,你爸不可能走那么早!”那年的事我当然记得。其实当时国家有政策,我是可以“不走”的!不知道是“谁”把政策弄“左”了,结果我一走就是五年……
  那会儿我在学校很积极向上,努力成为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。工宣队师傅和同学看在眼里,对我也很称赞,我也写了入团申请书。知青下乡运动开始后,我不顾父母的反对,积极报名到黑龙江兵团,学校老师告诉我,国家有政策,像我这样的独生子可以不走。当时我那么积极,哪儿愿意呀!我爸妈虽然“不敢”不同意我的决定,但他们找了学校老师,结果我真的就没走了……说实话,开始的冲动渐渐平息后,我想想也是,我妈虽然年轻,可比我妈大八岁的我爸血压心脏都不好,我这个独子怎么着在家也是个照顾啊!尤其是走了的同学给家里来信,说的内容跟我们想象的不是一回事之后,不想走,成了我们没走的同学的“心里选择”!可这时候,上山下乡运动到了高潮,唱着“满怀热望,满怀理想,跨山过水到边疆”的歌走的,是好样的;想不走的,就开始“动员”……那不是动员,在文革极左思潮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作用下,是强迫注销户口!
  在滴水成冰的春节前夕一个傍晚,我们家来了男男女女七八位文革开始时读完小学五年级,两年后刚入中学的学生。他们的任务是注销我的户口,而且据说叫“拔钉子”户的任务必须完成……他们从家里带着馒头,“礼貌”地看着我们做饭、吃饭,到深夜,他们也继续着“动员”,直到凌晨三星偏西才走,第二天轮班接着来……那时候他们还有个专有名词,叫“熬鹰”!三天过去了,我们没有同意;五天过去了,爸妈不光坚决地不拿开始为了防备我拿走,藏着的户口本,而且让我躲到我表姨的家里别回来……一个星期了,眼看着就过春节了,那是一九六七过“革命化”春节不放假之后的第一个春节!我回到家,看着心身极度疲惫,面容相当憔悴的父母,实在“扛不住”了……
  主持人啊,我是在内蒙插队的时候入的党,是有着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。我们党中央在十一届六中全会上给文革的定性,真是太正确了!党的十八大以来的2016年5月17日凌晨,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员“任平”的文章再一次否定文革,更让我们再一次听到中央的声音,尤其那句“对‘文革’的政治定性和原因分析,经受住了实践的检验、人民的检验和历史的检验,具有不可动摇的科学性和权威性。”精辟到位,让人打心眼里高兴我们党的十八大、十九大确定的民族复兴的宏伟大业。我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……不好意思,我怎么讲起党课来了。其实我想说的是,现在的生活很幸福,可没想到过生日请客“请”出了毛病,弄得我这孝顺儿子,我那孝顺闺女是一塌糊涂!尤其是我那老伴儿,那个内疚啊!不瞒您说,闺女给我们订好的欧洲旅行都没去成……
  说到这,我还没说怎么回事呢吧。这人岁数大了就是颠三倒四,我妈在世的时候总说我,还不如她呢!对,我妈没了,老太太带着“别扭”走的……
  我生日是农历五月初三,端午节的头两天。今年正赶巧我生日的第二天农历五月初四,也就是六月十七号是父亲节,而且是头天周六我生日,周日父亲节,周一端午节,连着三天放假。那天,女婿给订了“台湾菜馆”的两桌席的包间,蛋糕、礼物一应俱全,闺女开车十一点就到家来接奶奶和我们两口子,多开心的日子啊,没想到出了任何人也意想不到的意外……出意外是因为一位来祝寿的客人。
  我们那口子有个小学同学,这些年不是兴同学聚会嘛。他们小孙子进幼儿园,我们那口子还帮过忙。这人情世故的不是有来有往嘛。我这边摆寿宴,人家两口子说嘛也得来。喜庆的好事啊,这哪儿有拒绝的!这么着人家就来了。说那男的还是退休处长,人家又是客人,自然安排在我们的主桌,而且坐在我们老太太旁边以示尊敬。这“退休处长”左脸上有个明显的胎记,本来我们是谁也不当回事不注意的,没成想让我们老太太给盯上了。开始老太太还左看看右看看没言语,等我们吹了蜡烛许了愿开吃的时候,我妈问人家说:“您啦属嘛的?哪个学校的?请问您尊姓大名”对方谦恭地告诉我妈,自己“属马”,又说了当年的学校和自己的名字……让谁都没想到的是,我那精精神神的老妈妈一下子控制不住地老泪纵横,只说了一句:“你、你,你就是当年那个拿武装带抽、抽我们老张嘴巴子的、的畜、畜生……”一下子竟然昏了了过去……
  我的寿宴成了老太太生命的终极!我这个后悔啊……“退休处长”两口子更是不知所措地不知道怎么表示歉意……五十年啦,一块胎记……母亲去世了,给我们只留下了“武装带、畜生……”那句话!我当然知道她大面积心梗的原因!那是好面子的我爸不让说,在我五年下乡想法子办“病退”回来后,我妈告诉我的!
  当年,因为精神处于极度崩溃的我爸,愤怒地向十四五岁孩子们说出了“禽兽不如”这四个字之后,同样愤怒的小将们面对着“对抗上山下乡运动”的“阶级异己份子”,同样疯狂了……左脸有胎记的小孩子,用铜头武装带狠狠地抽了我爸的脸……虽然改革开放后,我那善良的母亲再也不提这“事”,可那个记忆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……
  我,我,今年是上山下乡五十周年,我们同学还正组织“纪念”呀还是“庆祝”呢。我说嘛好呢?真的是欲哭无泪呀……
  读者朋友们,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叙述了一个同大家,尤其是对青年朋友来说相对“遥远”的过去。五十年,半个世纪,在人类历史上太短太短喽!戊戌变法,一百二十年啦!辛亥革命,一百多年啦!二次大战,结束七十多年啦……改革开放,四十周年啦!人们忘记了么?不,无论是苦难的旅程还是胜利的狂欢,人们不会忘记!当然,记住“苦旅”,不是为了“仇恨入心”,而是规避“重蹈覆辙”——这应该是信息时代人类文明的必须!
  当我问到“左脸胎记”如何面对这一“突发事件”的时候,“天津人”感慨地说,看得出,他真的很内疚!他悲切地当着我家人和朋友的面,仰天引用了我爸我妈都说过的话:“时势造英雄也造‘畜生’!在人们认知混沌,黑白颠倒的世界里,以为自己是‘英雄’的人,往往‘禽兽不如’!”
  龙应台说过:“一个时代,一个社会,很可能有负于一整代人……欠他整个回不来的青春,而且绝对无法偿还。”成就此文时,我耳边忽然响起也被翻译成《很久以前》的爱尔兰民歌《往事难忘》……C

【编辑:editor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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