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吻之后……
主持人/ 斜阳不暮  2016年第07期第82页  2016-06-21

本期给读者呈送的内容,是一位年逾花甲的大妈来信。敝人一见手写信函,这个亲哟。您想,自从出现“无纸办公”这词儿,多少内容都是通过电脑电话啊传递的。这位老姐洋洋洒洒写了N页稿纸,字也写得漂亮,使在下着实领略了一回硬笔书法。不好意思,“书法”您是见不到的,内容呢,您看到最后不掉泪,就算您“狠”……
好呀主持人!不知您的年龄,我可是1948年出生,周岁六十有八喽。没错,河北称大娘,北京叫大妈。我是你们附近省会城市的。上次看到你们杂志那篇自打当年串联认识,后来在台湾重逢,又一起在成都过日子的内容,实在是打动我的心呢!当时就为他们鞠了一把眼泪。可没想到,眼下我竟然也碰到了类似的“纠结”。
我是结婚后从军工厂调到当年运输公司,后来转到物流企业退休。退休前是单位书记,退了十几年了。老伴儿和我同岁,是军队转业到企业的干部。虽然眼下我们企业退休费不算高,可日子过得挺舒坦。也在物流行业工作的闺女,和我那在电视台做记者的儿子,更是隔三差五地安排我们出去旅游。唯一一次我自己出去的就是俄罗斯。没成想唯一一次“单独行动”整出了这个“纠结”!
今年四月份的旅游淡季,闺女给我俩安排到俄罗斯旅游。因老伴儿战友要到我们这来和当年的战友们聚会,他去不了,于是就成全了我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单独入团旅游,也让我在红场上碰上了“他”……
还得说说我的从前呀。我家祖籍河北保定。六岁那年,跟妈妈和两个姐姐一起到的大城市“随军”。我父亲是1942年日本鬼子“五一”大扫荡那年参加抗日,他是进城干部,军工厂的科长。这么着,我童年的“后半段”,相当于在大城市度过的。转眼到了1966年,本该考大学的我们就参加了红卫兵。在次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中,因我大姐1964年大学毕业后支边在新疆,二姐1965年响应号召去了内蒙五原,虽然六六年底我父亲被打倒了,但按政策我还是留在“工矿”(“留工矿”是那个时候留城里的“说法”),进了一家使用编号的军工厂。
虽然出身没问题,可我爸是走资派,妈妈尽管在五金交电公司是优秀党员,可因我爸的“问题”她也受到牵连。按我这个家庭政审,当时是很难进军工厂的。我能上班当然有我爸战友帮助。这么一来,您想我能不好好干吗?打进厂那天起,用当年的话说就叫“甩开膀子大干社会主义”喽。我在的车间叫“冷作”车间,我干的是电焊。我就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永动机一样,个把月下来几乎没有一天休息。这么着,我就成了“纳新”对象……
一晃两年过去了。二十一岁那年,在我填写了《入党志愿书》等着批准的时候,也就是珍宝岛事件两个月之后的初夏,我和一个叫仇荐君的青年相爱了。他是我们车间团支部书记,一个上下交口称赞的优秀好青年。客观讲,是他大胆地向我发出了爱的“信息”。他比我大四岁。他还是厂里的文艺演出队的副队长,李玉和的唱腔他学得特像。私下里他借给我很多我们那个时候见不到的书,像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,像高云览的《小城春秋》……我们的交流也常常是在革命辞藻中碰撞,在文学语境中徜徉。
那天清晨,他和我在空荡的车间里,在早班前的晨曦中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相吻!我们憧憬着未来,像即将出升的朝阳一样的美好未来……
天,真的“有不测风云”!那天我上中班(我们是早、中、夜班按周倒着上),下午一点半到单位时,发现车间里气氛不对。接着,有姐妹告诉我,荐君被保卫科抓起来了。我一听就懵了头,心说他刚都快填入党志愿书了,怎么被保卫科抓了呢?吃晚饭的时候传来消息,说仇荐君是现行反革命!不一会儿,大字报就贴在了车间宣传栏上……原来,上“常日班”的职工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,一个有四个孩子的同事,絮絮叨叨地着流露出对“收入太少,多少年没调资了”的埋怨情绪。他话音刚落,恰好荐君进更衣室,最最不该的是,他当时嘴里唱的竟然是李玉和在粥蓬的那段唱词儿!主持人啊,您熟悉那段唱词您就明白吧!巧就巧在我们女更衣室和男更衣室只隔着一道五层板,而且上边是相通的!前面“说的”和后面“唱的”,都被女更衣室里几个女工听到了。接着,在场的团支委刘向红向厂保卫科举报了!说是仇荐君污蔑伟大的社会主义制度,诋毁伟大领袖毛主席!真的是“晴天霹雳”!我听了立刻傻了。
据说仇荐君一直在澄清自己,也应该能澄清自己!但此时,恰好他在苏联留过学的父亲,在珍宝岛事件后被组织“查出来”有“特务”身份。于是联系到他“仇视社会主义”,再加上那个刘向红揭发他“好多反革命言论”,他的问题就越来越严重……最不可思议的是,仇荐君叫了二十多年的名字也成了罪状——说他苏修特务的爸爸给他起名字是“仇视”我们新中国“建军”。
我一直等着,等着组织上找我谈话,要我揭发,要我同他划清界限!但,没有!
那年年底我父亲“解放”了。不久,我也在组织的信任中,光荣地被批准入党。而不同命运的他,被军管会以反革命罪,判处十五年徒刑!
重新工作的父亲被组织上安排到省会城市附近一家军工厂,成了“三结合”革委会主任,我也随着身边没有子女的父母,调动工作到了那家工厂,离开了那个让我刚刚品尝初恋的甜蜜,就被残忍地扼杀了的地方,那个仇荐君被判刑的灾难之地。
……
四月初的俄罗斯,莫斯科的红场,不期而遇的一个人垂着蜡黄的脸,怔怔地看着我,苍老的,满是褶皱的脸颊上淌下两行清泪。塌了的背,弯了的腰,颤巍巍的手……这些都告诉我,这人我真的不认识!可他叫出了我的“小名”,是当年只有父母和仇荐君称呼过的!
他告诉我,他没更多的钱来旅游。之所以到俄罗斯,是按他父亲那年去世时的遗愿,将他父亲的骨灰,放一部分在当年他父亲读书的莫斯科汽车制造学院,现在的莫斯科国立工业大学的土壤中。他告诉我,他还在那个城市生活……那天因我们是两个团行程不同,只能互留了电话号码加了微信……回家后,在多次的电话联系中,我知道他是1979年彻底平反,无罪释放出狱的……我问他现在的状况,他犹豫了几次后说,他终身未娶,但并不是因为对我的执着,而是因为在被审期间下身受了伤,耽误了治疗造成终生残疾。出狱后他一直同父亲相依为命……最近的一次电话中,他说他这辈子无怨无悔。只是在夜深人静时,时常想到我,想到当年我们在一起不多的,但却是玫瑰色的青葱岁月……他说,他得了无法治愈的肝癌,确诊了就没再去医院,用着不多的积蓄,七十二岁的他在给旅游团多支付费用后,到莫斯科去完成了他父亲的遗愿。他告诉我,不久于人世的他,想见见我,但不想到我的城市来骚扰我……
主持人,听了他的叙述,尤其是听了他“想念”我的话,我心里既难过又为难!我一个多年从未单独出门的老太婆,冷不丁要到外地去看望和家人从来没有提过的朋友,怎么跟老伴儿和孩子们解释呢?还有,见了面我们说什么呢?我们当年不过是初恋的开始,并没有更深层次的交往,甚至连他的母亲是谁都不是十分清楚,我们不过是有了一次初吻的两个青年!可我真的不见他吗?我能做到吗?如果不见他,他如果去世了,我想,我想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!
主持人,没人能说呀!我是看了女儿从单位拿来的杂志,想起给您写个信。不说说,心里憋闷呀!能帮我出出主意吗?
读了来信,经历过那个非常年代的我,喟然长叹中,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人民日报“任平”文章的标题!
我电话给这位“大妈”,除了疏导之外,告诉她,还是看看他去吧!如果孩子爸比较“介意”,可以瞒着他。我出主意要她把事情告诉女儿,让女儿找个理由,陪着妈妈去看看这位仇叔叔……女儿陪伴,即使以后老伴儿知道了,也理解。当然,向老伴儿说明,经老伴儿同意更好……她说,愿意!
一个星期后的五月底,她打电话告诉我,她还没去,他已驾鹤西行!他在给她的微信中留下一句话:“四十多年来,我的唇边一直留着你那唾液的醇香……永别了!”他是因病还是……她没说,我没问。
亲爱的读者朋友,法国哲学家、历史学家福柯说,“谁控制了人们的记忆,谁就控制了人们的行为的脉动……”让我们记住过去,珍惜今天,满怀信心地展望未来吧!C

 


【编辑:editor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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